夏日炎炎。一天，我又老調(diào)重彈外出晨練，手機嘹亮的歌聲突然響起，馬上接應，是遙遠的家鄉(xiāng)人閆姓發(fā)小撥打過來的視頻。他披晨光幾縷，微笑著沿著先伸向西而后折向北的樓梯登上了我家的平房頂。他說，架子上的葡萄熟了，我是來剪葡萄串的。

　　視頻掃過葡萄架，金色的陽光透過茂密藤蔓和葉子縫隙，我分明看到飽滿晶瑩的綠色葡萄，如陽光玫瑰，不時送來陣陣清香股股甘甜。那成熟了的葡萄盡管我沒有入口，但完全可以想象得出那滋味，會跟我那年夏天在吐魯番珍寶滿溝流的葡萄溝，聽著《吐魯番的葡萄熟了》《我們新疆好地方》等音樂，坐在葡萄架下斑駁光影里吃過的馬奶子葡萄一樣甜蜜，嘗一顆心里就甜透了。視頻里的葡萄一臉燦爛，誘惑得我滿口生津，垂涎三尺，恨不得插翅飛回去大快朵頤一番，日啖葡萄三百顆，不辭長作故鄉(xiāng)人。汗流浹背的我，望著顆顆圓潤的葡萄，腦海中滾過元代詩人鄧文原《溫日觀葡萄》的詩句：“滿筐圓實驪珠滑，入口甘香冰玉寒。若使文園知此渴，露華應不乞金盤?！焙喼蹦茏屛仪鍥銮咂⒁幌?。

　　平房頂?shù)钠咸?，已穿越了十多年朝夕輪換的時光隧道。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栽種的成熟了的葡萄笑盈盈的神情，怎能不讓我怦然心動，思緒翩翩，回望那些“逝者如斯夫”的打理葡萄的歲月?

　　過往的日出日暮里，我家有三間至少居住過三代人的黃被草房子。世事波譎云詭，親人離散依依。那草房年久失修，可能在一個雷鳴電閃、大雨滂沱、水霧朦朧整個世界的夜半訇然坍塌了。那年春寒料峭之時，我和小妹從不同的城市回老家相逢，看著剛吐綠的樹木，靠著殘垣斷壁，拍下一張張依戀故園情懷的照片，心中不免凄凄慘慘起來。起房蓋屋的念頭就此萌生。“平地起谷堆”，三間平房幾個月后拔地而起。老舊家具從外地拉回去一些，便有了“家”的樣子。

　　表姐和表姐夫是一家醫(yī)院里的五官科大夫，退休后在一鄉(xiāng)鎮(zhèn)開辦個“診所”繼續(xù)發(fā)揮余熱。一次去做客，見他家的葡萄異常喜人，滿房頂都爬滿了葡萄藤。午餐時，表姐從大玻璃瓶內(nèi)舀出自釀的葡萄酒款待。端起高腳杯，甜味、酸味、澀味、果香味相互交融，我喝得淋漓酣暢，面部發(fā)熱發(fā)燙，額頭微微冒汗。表姐說，常食葡萄有多種益處。葡萄中富含多種維生素、礦物質(zhì)及抗氧化的成分，具有促進消化、保護心血管、增強免疫力等功效，葡萄的果實、根、葉均可入藥，全身皆寶。我邊飲邊聽，微醉。醉眼蒙眬中，我似乎看到了唐代王翰在一首詩中描繪的邊關(guān)將士戰(zhàn)前宴飲葡萄酒的豪邁與悲壯場面。早年任教時，一個月光朗朗的晚上，從家里走向?qū)W校的途中，我?guī)ьI(lǐng)幾名學生背誦“葡萄美酒夜光杯，欲飲琵琶馬上催。醉臥沙場君莫笑，古來征戰(zhàn)幾人回”詩句的情景依稀可見。酒能消愁，酒能解憂，酒能使人浮想聯(lián)翩。白酒如此，葡萄酒亦然!

　　既然葡萄有多種好處，何不自種幾棵，吃起來方便也放心。表姐說，她門前一片空地上扦插了些葡萄枝條，來年春天適合移栽。百花盛開的第二年春日，我來了。從中移走了五株一筷子多高的葡萄苗兒，栽種在了我家平房后靠西的墻根處。除兩株因“水土不服”夭折外，其他的成活了!過了一早一晚，又過了一冬一夏，周而復始幾年后，葡萄藤長高了，長粗了。為使葡萄藤爬上四米高的房頂，我用一根繩子一端綁了葡萄藤蔓，一端綁了一塊磚頭放于平房頂，牽引著藤蔓往上攀爬。藤蔓終于爬上去了，總不能讓它們長期躺于光潔的水泥房頂上，那樣，夏日里會被炙熱的地溫烙傷。于是，我找來一些枯樹棍棒支起來，為它們暫時建起了個“家”。幾年光景里，一場場風刮雨淋，木架子漚朽垮塌。見此情景，我心里不是個滋味。有年春上回家，請鄰村一師傅用方形不銹鋼管焊接了個結(jié)實美觀的葡萄架，內(nèi)心釋然。以后再回，我就在葡萄架上修修剪剪，拉拉扯扯。葡萄藤蔓幾乎鋪滿了整個架子，成了一個宜人的景觀，溢出的綠光，至少能輝映半個村莊。也許葡萄早開花了，掛果了，所結(jié)的葡萄猶如清晨剔透的露珠。果肉飽滿多汁，純凈而甘甜，甜中帶著些微清爽的酸，酸而不澀，溫暖而不膩，輕柔怡人。然而，我每次回歸，都錯過了葡萄架上垂掛的果子成熟的時候，成熟的冰清玉潔的葡萄，至今從沒有與我同頻共振過，更別說嘗鮮了。葡萄每年無聲無息地結(jié)了又落，落了又結(jié)?；氐郊依?，只能打掃一遍平房頂，那上面落了一層厚厚的灰燼，無疑是葡萄葉和葡萄果曾經(jīng)美麗的化身。

　　我一直糾結(jié)的是，如何才能讓葡萄適時發(fā)揮應有的作用，為人類帶來清爽和甘甜。

　　去年年底最后一天，一親戚家有急事，我回了趟老家，只在家停留了一晚。前半夜打掃院落和室內(nèi)衛(wèi)生，第二天五時許被寒冷凍醒，忙與閆姓發(fā)小聯(lián)系，讓他過來幫忙打掃平房頂?shù)钠咸芽萑~敗果，之后又匆匆離家遠行。臨走，我將家里鑰匙交給他，讓他到葡萄熟了前來采摘?？偹銥槠咸颜覀€歸宿，我心里暗喜。今年清明節(jié)前，我只身回老家住了兩個半月，又圍著葡萄架攀攀扯扯，修修剪剪。我聞著盎然綠意的葡萄葉散發(fā)出的清香，眼瞅著藤蔓梢頭的葡萄開花、結(jié)果，青青的葡萄一天天長大。一串串潤澤透明的葡萄垂掛在葡萄架下，汁液欲滴，煞是喜人。串串葡萄玲瓏剔透，一串賽似一串的晶瑩奪目。風吹過架子，葡萄串輕輕搖擺，挨肩擦背，竊竊私語，泛著迷人的光芒，用自己的語言，譜寫著夏初的旋律，編織出快熟了的悠揚樂章。枝葉間的摩擦聲、風聲，泥土的氣息和我的心聲交織在一起，不時送來絲絲清涼、青澀的果香，令人垂涎欲滴。然而，我沒能等到葡萄真正成熟，便再次離開故鄉(xiāng)。欣喜若狂看到葡萄成熟的樣貌，是在閆姓發(fā)小撥打過來的視頻里。令我喜出望外又在料想之中的是，自己栽種的已有十多個寒暑的葡萄，終于有人品嘗到了甘甜清爽了。我笑著對閆姓發(fā)小說，可以讓更多的鄉(xiāng)人品鑒架上的葡萄，他笑著滿口答應。

　　我國最早關(guān)于葡萄的文字記載，出現(xiàn)在《詩經(jīng)·豳風·七月》里，詩句“六月食郁及薁”中的“薁”即指野葡萄，表明殷商時期先民已采集野生葡萄食用了。而栽培葡萄則由張騫出使西域時引入，《漢書》中就清晰記載了其傳入中原的歷程。葡萄紋飾在漢代絲織品及銅鏡上的廣泛應用，反映了葡萄已從食用作物向文化符號作了華麗的轉(zhuǎn)身。佛教藝術(shù)中菩薩手持葡萄表示五谷不損，因此，葡萄紋帶有五谷豐登的寓意。凡此種種，一來說明葡萄栽培歷史悠久，二來說明葡萄還有某種象征意義。葡萄之所以受人青睞，恐怕還有一原因是它枝葉蔓延不絕，果實晶瑩閃亮，特別貼近人們祈盼子孫綿長、家庭興旺的迫切愿望。

　　我鐘情葡萄，正如歷代心悅誠服的人們鐘情葡萄一樣。（劉傳俊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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